第十七章:仰光枪声
流浪金三角 by 邓贤
2024-4-24 20:40
1
让我们的目光暂时离开烽火连天的金三角,来关注缅甸首都正在悄悄进行的一桩鲜为人知的阴谋吧。
我很难证明这是一桩史事,当然也没有证据否定它的存在,总之这是一个从当地人口中偶然听来的故事,地点在金三角。由于时光流逝,我认为已经很难考察故事存在的真伪和确切性,这位讲述人年事已高,他声称自己只是间接成员,而那些接近阴谋的核心分子都已经灰飞烟灭。我采访另外一些当地老人,他们或者摇头,或者含糊其辞,这更加说明他们也许知道事件真相,也许有顾虑,有心理包袱,也许根本就一无所知,莫名其妙。因此我建议读者不妨把它当作一般意义上的惊险小说或者口头文学来阅读。
我所以选择把它写进作品,不仅因为这个故事与后面发生的金三角历史事件有所关联,还因为我欣赏故事中张扬的一种寓言精神和想象力。你想想,一群外国游客,在另一个国家首都顽强地挖掘一条秘密地道,为的是实现一个在本国不能实现的政治阴谋,制造一次国际恐怖事件,现在来看这是一种多么荒唐的政治狂热,就像中东恐怖分子把炸药包塞进犹太孩子上学的公共汽车里,以为这样就可以打垮以色列。问题是这群中国人为了实现这个渺茫的政治信念,表现出惊人的和不屈不挠的顽强精神,就像古代那些“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末路刺客,把生命作赌注,这就使得这个注定不能实现的阴谋蒙上一层古老的悲凉色彩。事实上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台湾国民党特工多次制造针对大陆领导人的暗杀阴谋活动:“克什米尔公主号”爆炸,马尼拉行刺,雅加达爆炸未遂等等。这种政治仇杀伴随蒋介石时代的终结而结束,民主与对话终究要代替仇恨与鸿沟。
历史艰难地越过断层,人类世界终究不可阻挡地要走向文明与大同,科技发展把地球变成一个和平村,这就使得我们有可能在阅读历史的时候抱着一种宽宏大量的心情来检视我们自己歪歪倒倒的艰难足迹。
将近四十年前的一天,一架香港航班徐徐降落仰光机场,一个戴墨镜的东方游客注视脚下这片绿色的城市。他表情生硬,看不清他的眼睛,他像所有阴谋分子一样不苟言笑,与火热的外部世界拉开距离。他怀揣一个巨大的政治阴谋就像怀揣一个炸弹,注定要给这个动荡不宁的佛教国家制造更多的麻烦。游客拎着行李箱走下飞机舷梯,走向机场海关出口。机场外面,一个缅族打扮的男人正焦急不安地等待他的客人。我看见机场记事板日历表明,这是公元1960年旱季的一天,阳光灼热,距离一年一度的缅甸新年“泼水节”还有一个月。
2
游客走出机场,很快与外面的同伴会合了。
他们先是站在一起,然后并排着晃动身体往外走。他们走路的姿势都很可笑,手拎沉重皮箱,身体往相反方向挣扎,好像腿被泥潭陷住了。这是一高一矮两个中国人,但是他们不是来自大陆,因为高个子持有台湾护照。高个子也不是真的有多么高,高得出类拔萃,他只不过比他的同伴高出一只脖子,那只脖子又长又瘦,喉结像个暗红的汽车活塞上下滚动,让人担心那层薄薄的皮什么时候会磨穿。矮个子当然也决非侏儒,他只是相对高个子而言。
两个汉人出了机场,他们没有去乘公共巴士,也没有要出租汽车,而是坐上一辆当地人称为“哈那慕哈”的机动三轮车。哈那慕哈是当地话,意思是一只放屁的狗。仰光郊区尽是坑坑洼洼的公路,三轮车开起来就像狗一样乱蹦。
三轮车载着乘客在公路上歪歪扭扭地奔跑,空气中留下一大堆经久不息的黑烟。乘客很兴奋,喉咙里挤出一些快乐的声音。高个子将四肢盘踞在座位上,矮个子像只皮球,为了不被颠出去,他拿短腿和胳膊紧紧夹住车夫,活像绑架人质。
仰光是座热带城市,太阳火热,空气滚烫,穿黄袈裟的和尚打起遮阳伞赶路,公路上的柏油被烤化了,车轮碾上去发出一片水响。远处田野很安静,能看见蜿蜒的仰光河水闪烁银光。公路两旁站立着高大的铁刀木树,这些热带树木高举巨伞般的树冠,像卫兵一样守护公路。客人好像对这幅美丽的热带图画视而不见,他们变成两个表情呆板的公路研究专家,路边一草一木,一幢铁皮屋子,一条小河沟,一座山丘都能吸引他们的注意力。他们像鹅一样不停地转动脖子,东张西望指指点点,还掏出照相机不断拍照。在一座小桥边,他们停了车,脱下皮鞋到河里去测量深度,又拍了许多照片。
乘客磨磨蹭蹭,天黑前终于进了仰光城。他们在一家名为“仰光之星”的饭店下榻,高个子将自己身体重重扔在床上,呻吟着对矮个子说:“妈的,快累死了!……你去找两个小妞来,给老子提提神。”
3
德巴瑞老人是仰光郊区一家马车店老板,马车店是从前称呼,随着社会进步已经改称旅馆或者宾馆。他的生意来源主要是替南来北往的马车贮存货物,提供草料食品,当然也免不了替自己做几笔走私的非法买卖。
马车店紧靠公路,这条公路连接机场和市区。老人拥有一排宽大的铁皮房子,一块不小面积的空地。虽然他的屋顶生了许多暗红色锈斑,看上去像得了红斑狼疮的病人,但是主人却很知足。他是个孤老人,没有孩子,老伴多年前已经去世,他有吃有穿有房子住,还奢望许多财产干什么呢?
没有客人的时候,老人习惯坐在自家门前,长时间看着公路上过往的汽车和行人,就像小孩子看蚂蚁搬家。人孤独时总爱把自己当棵树,而远离人群的老人看上去更像一截枯树桩。
这天上午,他又坐在门前看风景,四周静悄悄的,车少,人也少,老人慢慢打起瞌睡来。他其实并没有看公路上的风景,而是看自己过去的日子。他看见自己穿着哔叽面料的英国军服,挎着长枪,跑起来像一阵风,面孔红红的样子,真是又年轻又英俊。那时候他在英属印度军队里做传令兵,长官是爱德逊上尉,上尉是个爱喝啤酒的好人,可惜后来被日本飞机炸死了。
他还清楚地记得第一次遇见貌钦果的情景。人怎么会忘记自己的青春和恋爱故事呢,就像脑袋不会忘记胳膊和大腿一样。那时候貌钦果是个活泼漂亮的缅族姑娘,打着赤脚,一双浑圆的小腿,胸部饱满结实。她向他走来,走过了又回过头,向年轻的军人投来一瞥肆无忌惮的热辣辣目光,那目光像火柴,轰地将他点燃了。又像一口井,他一下子就掉进去了,掉得那么深,从此再也没有出来。貌钦果后来成为他的妻子,他们一起厮守几十年……
人生像条河,流得那么快,那么急,简直来不及回头看一看,美好的时光就流走了。他想起貌钦果坟头一定又长出许多荒草来,得修整一下,老伴在地下一定很寂寞,他应该上缅佛寺院去烧炷香,请老佛爷作法事……
一阵唏嗦的响动像老鼠一样钻进老人耳朵里,他的神经被拨动一下,突然就醒过来。他看见两个陌生男人,一个在他屋子里走动,另一个钻到马车店后院张望,居然对打瞌睡的主人视而不见。老人心里很生气,恶狠狠地咳一声站起来,将门后的火药枪提在手中,对缅甸人来说,如果是朋友,就不该经过主人面前不叫醒他,如果是坏人,他德巴瑞就对他们不客气,他会用火药枪打断他们的腿。
陌生人终于老老实实站在他面前。这是一高一矮两个中年人,缅族打扮,不过看上去总有些蹩脚,像伪造缅币。在老人印象中,大约只有英国人才会有这么高个子,他为此一辈子没有想明白,人怎么可以长得那么高?高个子戴顶草帽,面孔生硬,矮个子则很殷勤,他的眼珠子到处乱窜,像只狡猾的狐狸。
矮个子解释说,他们都是生意人,做布匹生意,要租他的房子存货物。他们会给他钱,很多钱,老年人只管拿了钱享清福。德巴瑞耳朵有些背,他生气地拄着火药枪说:“我不做布匹生意,你们给我走开!”
矮个子就笑起来,笑得很响亮,还挤出一个屁,惹得高个子也笑起来,这一来德巴瑞就有些不知所措,反而没有了生气的理由。你能对开口笑的人发火么?佛爷说:朋友对你笑,豺狼露出牙齿。可见得笑的都是朋友。德巴瑞叹了一口气,就把火药枪放回门后,然后请客人坐下来喝椰汁茶。
生意很快谈妥,客人包租老人马车店,租期一月,一共两千缅币,预付一半。客人有个苛刻条件,就是老板不得过问客人的事,马车店也不得接待其他客人,老人亲戚也不行。德巴瑞屈服了,他被两千缅币打败了,这可是一大笔钱啊!他觉得自己很走运,并不是所有人都有机会享受被金钱打败的快乐。
于是从这天起,德巴瑞等于交出自己主权,天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坐在门口看风景,他看见那两个男人像辛勤的工蜂忙进忙出,也不明白他们到底忙些什么。后来又开来一辆汽车,载来一群强壮的年轻人,这些人似乎生来都是哑巴,大多数时间呆在屋子里睡觉,也不出去做生意。当然这些都没有关系,客人就是客人,他们有自己的秘密。德巴瑞见多识广,他的年龄比五个年轻人加在一起还大,什么样的事情没有见过呢?他对自己说,你做了一辈子马车店老板,该歇歇了。
过了不久,有个邻居发现坐在门口打瞌睡的不是老头德巴瑞,老人座位上换了一个陌生人。但是邻居没有去过问这件事,因为马车店是属于德巴瑞的,缅甸人不关心不属于自己的事情。
4
一年一度的泼水节临近,巡警队长波警官接到命令,一天二十四小时巡逻不许间断。局长口气极为严厉:“不许偷懒,不许松懈,不放过一个可疑的人,否则拿你的脑袋是问。”波警官出了一头汗,唯唯诺诺,回到警队就大发脾气,把部下像赶鸭子一样赶上公路去巡逻。
泼水节是缅甸最重要的节日,相当于中国的春节,也有些像西方的狂欢节,总之是缅历新年的开始。这一天全国放假,城乡欢腾,人们扶老携幼走出家门,提着盛满精美食物的竹篮,端着摆满香炷鲜花的银盘,先到寺院举行朝拜佛祖的宗教仪式,然后互泼清水,纵情狂欢,祈祝来年风调雨顺幸福安康。
这年泼水节与往年不同,一个来自邻国的政府代表团将要访问仰光,代表团里有许多国际著名的大人物,连吴努总理吴奈温将军都要亲自到机场迎接。这些客人当然还要与民众见面,这就是说,巡警的首要任务就是安全保卫,不给暗藏的反政府分子可乘之机。波警官当然明白任务的重要性,如果稍有闪失,他的饭碗和脑袋笃定都保不住。
旱季的缅甸,人人都在炎热而漫长的阳光里过着慵懒的日子,只有令人尊敬的警官们驾驶着英国人留下的破吉普车在公路上巡逻。波警官举目所见都是一派和平景象:水牛浸泡在河沟里幸福地喷着响鼻,鹭鸶鸟迈动长腿,像绅士一样在田间优雅地散步,一大群黄狗黑狗趴在大树下伸长舌头流口水。波警官呼吸一口从海边刮来的热风,抹去头上汗水,心中充满对顶头上司的深刻不满。当然他不敢公开对局长稍有微辞,缅甸是军人执政的国家,警察局长由上校司令兼任,他畏惧局长像老鼠怕猫一样。波警官在城市四周巡逻,直到脑袋快被晒得冒出青烟来,才决定在机场路边的马车店避避暑。
马车店老板德巴瑞是只狡猾的老鼠,他们在一起玩了足足有二十年猫捉老鼠的游戏,但是没有结果。从前德巴瑞还没有现在这样老,人就是这样,跟草一样,风一吹就枯萎了。波警官知道这个老家伙一直在偷偷搞大烟,但是他始终没有证据。一想到老头竖起的白发和倔犟的脸波警官就感到窝火,所以他把汽车停在树荫下,然后像小偷一样蹑手蹑脚地摸到围墙外面。
他看见门口有个人拿帽子扣住脸睡觉,他想那人就是德巴瑞,老家伙不行啦,除了像狗一样成天睡觉什么也不会干。店里很安静,声息全无,他放弃翻墙而入的念头从门口绕过去。不料刚迈过门槛,身后有人拍拍肩头,把他吓了一大跳。
原来睡觉的人站在他面前。并不是德巴瑞老头,而是个皮肤黝黑的年轻人。年轻人眼睛很亮,表情却很僵硬,像个拙劣的木雕。木雕生硬地质问他:“警官有何公干?”
别人一称呼警官,波警官立刻神气起来,他把手放在枪把上,乜着眼睛打量年轻人,气势汹汹地反问他:“你是什么人,在这里干什么?我怎么没有见过你?”
木雕回答:“我守店,德巴瑞是我叔叔。”
警官有些吃惊,他在公路上走过一千回,从来没有听说老头有个什么侄子。他警惕地问:“你从哪里来?我要检查你的身份证。德巴瑞在哪里?叫他出来见我。”
年轻人声称自己从掸邦老家来,德巴瑞回老家去了,却拿不出身份证明。警官不听他分辩,要把他带回警察局审查。年轻人不肯去,两人推推搡搡像打太极拳。这时屋子里又出来一个中年人,自称是德巴瑞的老朋友,赔着笑脸说了许多好话,并把一块翡翠绿玉石悄悄塞给他。警官用手掂掂玉石,觉得有些分量,又眯缝眼睛举到阳光下面透视,绿波如水,圆润剔透,知道是块上等货,值不少钱,才顺势收进口袋里。他当然决不肯承认收了贿赂,依然做出很生气的样子训斥年轻人,然后收起枪离开客店,回到吉普车上继续执行漫长而枯燥的巡逻任务。
波警官恰恰在最后一刻与成功失之交臂。既然侄子有嫌疑,那么中年人又是什么人?他们住在马车店里,老德巴瑞到哪里去了?屋子里还有些什么人?他们在马车店里干些什么勾当?当他无意中闯进一个重大阴谋的边缘,但是他又轻易撤退了,被一块上等玉石打退,离开他的目标和敌人越来越远。
当然波警官不可能想到,就在他猫着腰悄悄走近和窥视这幢灰暗破旧的马车店时,至少有几双因紧张而充血的眼睛在一眨不眨地监视他,两支子弹上膛的冲锋枪隔着一层薄薄的板壁,黑洞洞的枪口像死神的眼睛紧紧盯住他的脑袋……
5
将近四十年前,如果我们有机会进入这幢外表毫不起眼的马车店内部,就会看到一条阴险的地道像毒蛇一样正在悄悄接近公路。毫无疑问,这是一项艰苦的秘密工程,地道越延伸,掘进就越缓慢,从前一天掘进数米,现在却连一两米也困难。没有鼓风机,地道空气稀薄,往往干半小时就要轮换,台湾特派员(高个子)暴跳如雷也无计可施。幸好土层构造松软,没有山体岩石,所以泼水节将近时,地道掘进者已经将他们的阴谋延伸到了公路边缘。
这些被阴谋笼罩的人本身就是阴谋的一部分,他们不分昼夜,像土拨鼠一样拼命打洞,个个蓬头垢面劳累不堪,三分像人七分像鬼。长时间超负荷的劳动和精神紧张把他们全累垮了,他们亡命工作首先是为了服从命令,因为他们都是军人,军人面对死亡不能退缩。其次军人是机器,机器不能主宰自己命运,大脑长在长官头上。
他们的大脑就是那个台湾特派员。特派员是个恶魔,他没有名字,也没有军衔,只有代号叫“胡狼”。胡狼是个喜怒无常的家伙,所有干活的小伙子都畏惧这头骨瘦如柴的胡狼,他任意打骂他们,用皮鞋踢他们,甚至拔出枪来威胁他们,他们怕得要命,然后钻进地道里拼命虐待自己。
有一次大家实在不堪忍受,悄悄商量干掉这个杂种特派员。一个老兵一句话就轻易扑灭了反抗烈火。他叹口气说:“谁叫咱们都是军人!妈的!军人,就得替长官卖命!”
后来有人从马车店老板的厨房里找到一包鸦片,大家就天天轮流吸鸦片,从此再也没有人想反抗特派员了。
大自然是杰出的魔术师,常常同人类开出许多恶意的玩笑。公路两旁的高大乔木原本为了绿化和抵御台风,它们根系深植于地下,如同筑起一道坚实的地下长城。阴谋分子万万没有想到,他们的阴谋却在这道绿色的长城面前止步不前。
特派员亲自钻进地洞里,他看到地下树根至少有几米厚,铁刀木素以坚硬著称,刀劈斧砍均难撼动,何况热带植物根系极其发达,你既无法绕开它,也无法另辟蹊径。特派员情急之中只得求助于金钱的力量。他宣布谁能打穿树根壁障,立即兑现一千美元奖金。重赏之下,那个险些被抓进警察局的黑脸小伙子居然弄来一把伐木的油锯,把阴暗的洞穴变成一座木屑横飞的伐木场。油锯加速耗氧,平均五分钟就要换一次人。
障碍终于突破,地道在停滞十几小时后继续前进,终于快要到达预定的位置。应该说,由于这些军人像蚂蚁一样不屈不挠的工作精神,一个罪恶阴谋已经接近尾声。如果不出意外,泼水节那天,当两国政要和首脑从飞机场检阅完仪仗队,然后驱车前往仰光市区的时候,一声巨大爆炸就会震惊全世界,把平坦的公路变成一座死亡的地狱。
夜里,一辆从仰光码头开来的神秘汽车悄悄驶进马车店,汽车没有开灯,卸下许多铁箱子然后离去。胡狼特派员压抑不住激动的声音宣布:“从现在起,我们用军人的名义向领袖宣誓,用生命来保证实现行动计划——不成功,则成仁!”
6
警察局长吴基甘上校向全城警察发布紧急命令之后,亲自钻进一辆水陆两用装甲车到处巡视。
局长是军人,在这个国家,所有重要职务都由军人担任。军人喜欢用战争方式进行管理,这样比较符合军人的逻辑,比如局长给警察配备军用枪支,巡警队配有轻机枪,他本人则从来不坐轿车,而以这辆英式装甲车为局长座车。装甲车威风凛凛,犹如一座活动的钢铁堡垒,他嗅着装甲车四壁冰冷的铁腥味,仿佛回到从前光荣的战争岁月。
由于邻国政要来访,总理和市长亲自向他下达命令,确保国宾安全。随着泼水节临近,那个最使他敬畏的铁腕人物吴奈温将军也将电话拨通他的办公室。将军声音很低,却使他额头和背心里都冒出冷汗:“……你是我的部下,你知道怎样对我的话负责。我决不允许贵宾出现哪怕一点点闪失。”军令如山,身为上校的局长当然明白这个责任的后果,否则他的后半生很可能会在监狱或者贫民窟度过。
局长把自己变成一台动力充沛的发动机,装甲车整天不知疲倦地在全城巡视。在被列入危害国家安全的敌人名单中,排在首位的是金三角国民党分子。情报部门通报说,贵宾访问期间,台湾方面很可能指示金三角派出破坏分子,进行爆破、暗杀行动,制造恐怖事件,以破坏与邻国的友好关系。针对这一情况,局长与助手详细研究了保卫措施,还对部下下了死命令,谁出漏子他就枪毙谁。波警官本想汇报关于那个叫德巴瑞老头的亲戚,还有那间小旅馆的事情,但是一想到自己得了他们的好处就忍住没有说出来。他想,局长大人不知道就算了,何必打自己耳光呢?
临近泼水节,仰光城里警察多得像狗一样到处乱窜,驻军也倾巢出动,从机场到城里公路上,到处都有武装军警站岗警戒。但是局长还是不敢掉以轻心,他明白只要贵宾没有安全离境,访问没有结束,他就睡不着觉。局长是个具有敬业和献身精神的军官,他喜欢在关键时刻冲锋陷阵,所以警察一看到局长那辆不分白天黑夜隆隆作响的装甲车就变得精神抖擞。
这天海面刮起九级大风,海啸袭击仰光湾,许多没有来得及进港的渔船或失踪或搁浅,大风刮到早上才停止。局长出巡时,发现几棵大树被风刮倒,根部拔出泥土,致使机场公路交通受阻。这件事故本来不成为事故,如果工人及时把树锯断拉走,清理路面即可恢复交通,但是恰恰局长路过现场,亲自走下车来处理事故。他围着大树看了看,又蹲下来嗅泥土,他看见树根拔起的红土下面不是一个坑,而是一个洞,这个黑黝黝的树洞使他发了一会儿愣。他其实并没有明确地发现什么可疑之处,也没有证据说明树洞里藏着敌人,但是这个奇怪的树洞总使他感到不安。他仰起头来,看见其它树木高大青翠,生机勃勃,阳光从树缝中流泻出来,像绿色的小溪一样让人感到精神凉爽。奇怪的是,这两棵倒下的大树叶子枯萎变黄,像没有生命的废纸一样没精打采,树倒叶黄说明什么呢?说明树已经死亡。还有树下的洞,会不会引起公路坍塌?这些反常现象仿佛一个哑谜向他暗示什么,又好像什么也没有。
局长谨慎地采取措施,他让波警官带警察到马车店看看,另派工人掘开树洞,下去察看洞的危害。当然这些都是例行公事,没有明确的针对性,就像我们通常所说“预防为主”一样。不想后面发生的事简直匪夷所思。首先是进屋搜查的波警官还没有来得及掏枪就被子弹打倒,警察被突然发生的枪战弄得目瞪口呆,很快就被打得东倒西歪。掘洞的工人正在作业,不料洞里射出一串急促而绝望的子弹,当场打死几个莫名其妙的工人。一时间枪声大作,现场一片混乱。局长到底是军人,枪一响就明白遭遇敌人,立刻躲进装甲车呼救。那辆本该在关键时刻显示强大威力的装甲车,因为和平年代没有配备子弹,所以无法投入战斗。好在大批军警不久就赶来包围和封锁了那座房子,破坏分子顽强抵抗,但是毕竟大势已去,战斗到最后,破坏分子居然引爆炸药,把自己炸得粉身碎骨的同时也把公路炸塌一段。那辆令局长倍感骄傲的装甲车被强大的爆炸气浪掀翻,变成一堆废钢铁,幸好局长没有留在车里,所以没有做成烈士。
一场偶然刮起的台风彻底葬送了破坏分子的阴谋,将他们苦心经营的爆破行动毁于一旦。政府惟恐破坏分子还有什么花招,对仰光城进行大搜捕,对所有持台湾香港护照的入境游客严加监控。市政当局派人修复公路,仅仅过了一天,一切痕迹都被抹去,世界平静如初,太阳依然照耀,小鸟依然歌唱,仿佛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一样。
贵宾成功访问,政府嘉奖有功人员,局长因为督察不力被撤职,波警官因公殉职受到嘉奖,遗孀领到一笔微薄抚恤费。
7
报载:1960年1月,应中华人民共和国政府总理周恩来邀请,缅甸联邦总理吴奈温将军访华。两国总理进行了友好会谈并签订《中华人民共和国和缅甸联邦之间的友好和互不侵犯条约》、《中华人民共和国和缅甸联邦关于两国边界问题的协定》。
报载:1960年4月,周恩来总理、陈毅外交部长应缅甸联邦政府邀请,对缅甸进行了为期五天的友好访问,并就两国共同关心的各项问题举行了会谈,发表联合公报。访问期间,中国贵宾同仰光民众一道共渡泼水节。
报载:1960年9月底,缅甸联邦总理吴努、缅甸联邦国防军总参谋长吴奈温将军率领友好代表团访问中国,参加我国庆十一周年庆典,并于10月1日在北京人民大会堂举行《中华人民共和国和缅甸联邦边界条约》的签字仪式。
报载:1961年1月,周恩来总理、陈毅外交部长率友好代表团访缅、印、尼三国。中缅两国领导人在仰光互换边界条约批准书。
报载:1961年4月,缅甸联邦总理吴努携夫人及子女来我国云南省度假。在此期间,两国总理就当前重大的国际问题和两国共同关心的友好合作问题进行了友好会谈,并取得一致意见,发表了联合公报。